余光中散文选-51没有邻居的都市
没有邻居的都市,六年前从HK回来,就一直定居在高雄。无论是醒着梦着,耳中隐隐都是海峡的涛声,老朋友不免见怪。为什么我背弃了台北?我的回答是,并非我背弃了台北,而是台北背弃了我在南部。这些年来,若无必要,我绝不轻易悲伤。
有时情急甚至断然说道,拒绝台北是幸福的开端。因为事无大小,台北总是在聚聚,诸如开会、演讲、聚餐、展览等等。要是台北一招手就仓皇北上,我在高雄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。这么说来,我真想一个无情的人了,简直是忘恩负义。
其实不然,我不去台北,少去台北,怕去台北,绝非因为我忘了台北,恰恰相反,是因为我忘不了台北,我的台北,从前的台北,那一奥繁华的盆地,那一盆少年的梦,壮年的回忆。乘着我初作丈夫,初作父亲,出做作家和讲师的情景甚至更早。乘着我还是学生,还有母亲的岁月,当时灿烂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50年代,我的台北。
无论我是坐国光号从西北,或是坐自强号从西南,或是坐华航从东北进城,那个台北是永远回不去了,至于从80年代忽已跨进90年代的台北,无论从报上读到,从电视上看到,或是亲身在街头遇到,大半都不能令人高兴。无论先知或骗子用什么过度多元开放来诠释,也不能令人感到亲切。你走在忠孝东路上,整个亮丽而嚣张的世界就在你肘边推挤,但一切又似乎离你那么遥远,什么也抓不着,留不住,像传说中一觉醒来的猎人,下得山来,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。
你走在台北的街上,所谓乡愁,如果是地理上的,只要一张机票或车票带你到熟悉的门口就可以解决了。如果是时间上的呢,那所有的路都是单行,所有的门都闭上了,没有一扇能让你回去。经过HK的十年,我成了一个时间的浪子。背着记忆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门口,却发现金钥匙丢了。我早已把自己反锁在门外,惊疑和惆怅之中,即使我叫开了门,里面对立着的也不过是一张陌生的脸,冷漠而无奈。
那你为什么去高雄呢?朋友问,到高雄就认识你吗?高雄远不是年轻的我。我答道,我也不认识从前的高雄,所以没有失落什么,一切可以从头来起。
台北不同,背景太深了,自然有沧桑。台北盆地是我的回声谷,无穷的回声绕着我,随着我转成一个记忆的漩涡。那条厦门街的巷子当然还在那里,台北之变大半是朝东北的方向,挖土机对城南的蹂躏规模小得多了。如果台北盆地是一个大回声谷,在厦门街的巷子是一条曲折的小回声谷,向着我从前的脚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