饮一杯乡愁-47秦腔(贾平凹)
山川不同,便风俗区别。风俗区别,便戏剧存异。普天之下人不同,貌似不同腔。金玉近月,黄梅二黄,四川高腔,几十种品类。
或问,历史最悠久者,文武最正经者,是非最汹汹者,曰秦腔也。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,突出便见其风格。对待秦腔,爱者便爱得要死,悟者便悟得要命。外地人,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新秀之事,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,说的婉转的是唱的有劲,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。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容独耳,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,你要不怎么怎么样,今晚让你去看秦腔。
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。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,为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,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。我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,这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。但是几百年来,秦腔却没有被淘汰、被沉沦,这是多少人在大祸而不得其解。
其是有的。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,如果是一个南方人,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,渡过黄河,进入西岸,八百里秦川大地,原来竟是一幅黄鹤的平原,辽阔的地平线上,一处一处用木船夹打成一尺多宽的土屋,粗笨而庄重。冲天而起的白杨苦练子,枝干粗壮如同夜却小字铜钱迎风,正反翻覆。
你立即就会明白了,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。再去接触一下秦人,活脱脱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付出。高个儿浓眉,眼和眼间隔略远,手和脚一样粗大,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。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梨花,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,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,蹲在立的卧的石滚子六轴上,吃着牛肉泡馍,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。
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,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。那晚霞收起的黄昏里,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。五里,一村十里,一阵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。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,地籁人籁的共鸣。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,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,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,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,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。当老牛木犁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,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,来段秦腔,那心胸肺腑、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劲儿抵挡尽了。
有了秦腔,生活便有了乐趣。高兴了唱快板,高兴得像被烈性爆炸了一样,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。痛苦了唱慢板,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。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,也运凭着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。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壤上,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,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、激动、雄壮,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,与那些有吃有穿、总总空虚的都市人相比,常说的什么伟大的、永恒的爱情,是多么渺小、有限和虚弱。